郑逸梅在《书报忆旧》中提到上海沦陷时期的杂志界说道:“当时上海的杂志有三个型式,一是《万象》型、二是《杂志》型、三是《古今》型。”这三种杂志开本装帧各异,内容风格各异,各有作者群和读者群,一时间,三种杂志在期刊界鼎足而立。在以后的岁月里,对《万象》人们提到的最多,杨义的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图志》专辟一章谈论它——“新旧文学鸿沟在《万象》的填补”。
在这三种代表性的杂志中面目最不清晰,最少被人提及而最多被人误识的要算《杂志》了。《中国报刊辞典》(1815-1949)(书海出版社出版)对《杂志》曾作如下介绍:“1938年5月10日在上海创刊。吕怀成主编。主要内容为国际形势的报道和分析。曾详细论述了西方英美法与德意之间的复杂关系和中日两国的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教育、文化、外交等方面的情况。对八年抗战中的历次重大战役有较详实的报道,歌颂了中国军民的英勇斗争,在国统区颇有影响。初为半月刊。1942年8月第9卷第5期起改为月刊,1945年8月出至第15卷第5期后停刊。”其实,这样的介绍并不全面,该刊曾二度停刊,又二度复刊。第9卷第5期是“复刊号”(第二次)。而且正是由这次复刊开始,该刊的内容来了个180度大转弯,主编也易为吴诚之。辞典对此语焉不详,致使一些新文学史料的研究者也对此刊的后期不甚了然。在此随手录下第十四卷第二期目录,可知刊风的变向:《长衫的是非》(哲非)、《切腹谈》(孟涵)、《商编》(周越然)、《东西二场访书记》(挹彭)、《医话》(文载道)、《德黑兰会议记》(柏高)、《塞上风》(贯洋)、《殷宝滟送花楼会》(列女传之一)(张爱玲)、《独眼龙》(郭朋)、《采访杂录》(洛奋)、《女人的故事》(庆子)、《掌故座谈》(出席者:内山完造、包天笑、松平忠久、周越然、徐卓呆、福间、钱芥尘)、《介绍毕加索》(令狐原)、《苦闷》(白文)、《莼与鲈》(叶茜)、《骆驼》(章羽)、《寄远》(钟逸)、《丝织大王的梦》(王韦)、《六朝文话》(刘钰)、《记谭惟翰》(康民)、《大草原》(谷正木魁)、《天涯海角》(石挥)、《庭园趣味》(徐卓呆)。
复刊后的《杂志》背景极其复杂,当年被公认为是“汉奸”刊物,许多不明内幕的有良知的作家都耻于与其来往,如《万象》的作家群就似乎达成默契:投稿《万象》者,便不向《杂志》投稿。历史的迷雾许多年以后才拨散,其实《杂志》社的骨干吴诚之(主编)、袁殊(社长)等都是奉命打入敌伪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,执行的是党中央指示上海地下党的工作采取“隐蔽精干、长期隐伏、积蓄力量、以待时机”的方针,对文艺工作则强调不动声色的斗争方式,力避在创作中拖光明尾巴的倾向,文艺宣传要“大众化”,经营管理要“事业化”。袁殊抗战胜利后即奉命转移到革命根据地,1987年去世。袁殊以“君匡”之名在《杂志》上写了《长春集帖记》、《不完篇记》、《古城的迟暮》等文,并为汪正禾《曲园记》配图摄影。袁殊在《杂志》上还写了《冬心》一诗,末句“天寒道苦,走着过来,冬心蛰眠着为迎春潜跃”,也可看作心境的表露。《古城的迟暮》记下了跨车胡同访齐白石翁、八道湾访知堂老人的经过,结果于齐白石处购得六尺蟹图一幅,知堂则录一首近作予他:“年年乞巧徒成拙,鸟鹊填桥事大难,犹是世尊悲悯意,不如市井闹盂兰。”袁殊也趁此机会向知堂约稿,以后《杂志》上便有了周作人的文字。
《杂志》是主张“出名要趁早”的张爱玲“文坛登龙”的重要阵地,《金锁记》、《倾城之恋》、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等均首刊于此,并由杂志社结集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《传奇》。张爱玲毫不掩饰出书的快乐:“从前我一直这样想着:等我的书出版了,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,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,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、看热闹。我要问报贩,装出不相干的样子:‘销路还好吧?——太贵了,这么贵,真还有人买吗?’呵,出名要趁早呀!来得太晚的话,快乐也不那么痛快。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,也是发疯似地高兴着,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,每一次都象是头一次见到。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。所以更加要催:快,快,迟了来不及了,来不及了!”
有藏书家说过,“炒冷饭”的话,杂志比书趣昧要多些。想想,不无道理。《杂志》中谈书的文章今天仍堪嚼味,如文载道《我与书》,很长,分上下二期刊毕,此文虽收入辽宁教育出版社“新世纪万有丈库”《风土小记》中,但比《杂志》中的原文少了大约1500字,教人无法相信新出版的旧书是否“老僧古庙、原物原套”。李慈铭日记中的一段话颇可作为文人痴迷书话的注脚:“每念此物流转无常,日后不识落谁手,雪泥鸿爪少留因缘,亦使后世知我姓名。”《杂志》中谢国桢(刚主)的《我之书癖》、纪果庵的《书房漫步》、柳存仁的《琉璃厂》、郭梦鸥的《谈买书》、《谈借书》都是令人复读不厌的。何挹彭的《东西二场访书记》是珍贵的旧书业史料,讲述的是旧京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的旧书铺掌故,很详很细,前尘梦影,如在眼前。今日二场之地高楼林立,欲寻旧人旧事,只有翻翻泛黄发脆的老杂志了,何挹彭当年与藏书家黄裳、谢兴尧都有过往,如今黄、谢二老都是八、九十岁的人了。往事依稀浑似梦,问及何挹彭其人,已记不起来了。
前段时间于专售旧期刊的中国书店,见到一小堆打好包的杂志,看样子是什么人已经买下但还未取走,与相熟的店员打听,原来是日本某研究机关购买的,“一水儿”齐整的上海沦陷期所出杂志。我们是在研究探讨被侵略被压迫下的文化的生存状态,日本人买去难道是为了反思他们的战争罪行吗?那天,从书店出来,心情与往日不一样,说不出是沉重还是压抑,难道是一种酸溜溜?因为日本人买去的杂志中有几种是我不存的,太贵、买不起。